山深聞鷓鴣
古老的黃昏。一個人騎在馬上,布衣草履,風(fēng)塵仆仆。看來不知跋涉多少山水了。從背景看,已是個頗具閱歷的中年人了。江流在谷底像一條棧道,時隱時現(xiàn),水冷急凌的,清澈現(xiàn)底。山坡長滿墨綠的青青草木。……
這個人走遠(yuǎn)了。沒有回頭。留下一片殘血的黃昏。留下辛棄疾的名字。留下了地處偏遠(yuǎn)贛州,和一首流傳千百年的詞詩。留下了一個充滿戰(zhàn)亂和瘡痍的南宋年間。
……還有一團(tuán)彌漫在山谷的濃霧。
“郁孤臺下清江水,?中間多少行人淚。?西北望長安,?可憐無數(shù)山。?
青山遮不住,?畢竟東流去。?江晚正愁予,?山深聞鷓鴣!?(辛棄疾《菩薩蠻?書江西造口壁》)
一九八二年早春一月,我從五千里路外來看郁孤臺。?三十歲看郁孤臺的心境,是不容易訴諸筆墨的。光陰流逝,如今這里已不再是游人接踵、墨客勝地了。
臨江的半個廢址上,只有幾根拆除的粗木亭柱,涂著陳舊的朱紅(已不知歷經(jīng)多少整葺和火災(zāi)),臺基已淪為四周灰磚青頂?shù)木用袢褐械囊粔K小高地了。江水緩緩地流。身邊腳下的泥土中猶有青青殘磚斷瓦,幾條飛檐,上雕龍獸。荒草已生長起來了,如今這里已鮮為人知了!我取下照相機,點燃一支煙,想思想點什么,再攝下這一刻所見。
什么鳥在頭頂尖叫飛過。這兒真寂靜?N綰蟮難艄猓?疃?奈屢?p佯呈鞘裁茨衲?一定類似鵪那么大小,鳴聲很脆,很淳厚而嘹亮,在有綠色喬木的'深山為巢,發(fā)出一聲聲叫喚吧。
以后我又走了好多地方,郁孤臺就漸漸遺忘了。江西真是個值得去看看的河山,主要是那山,綿綿的、奇?zhèn)サ、峻逸的,還有那竹樹,傍山長去,三二棵綽約成姿、密密成林十分壯麗。置身此中,竟有身陷茫茫山的澤國中的孤獨之感。
我從山的縫隙走去,沿著峽谷。誰開出的石路,這樣空曠無人的深谷,這樣沉浸人的巖石,每塊山巖似乎都可以喚醒,它們無聲息卻又似各得其所,內(nèi)心充實著一種平靜,淵藪的平衡。
有人說,生長在水邊的人,大多聰敏,靈氣,而生長在山區(qū)的人,大多秉性剛毅,意志堅強。那么,是不是他們把山的什么東西帶走,或山把什么東西饋贈他們,作為山的兒女的酬勞?
所有的水浪都有聲音,那么常常聽到的人,是會受到什么啟發(fā)?而長久在山間行走的人,多孤身一人,沉默著,山是永遠(yuǎn)沒有聲音的?吹搅松剑敲炊嗟纳,人是不是在長久中進(jìn)行一種模糊的內(nèi)在思索,或沉思呢??
但我是從郁孤臺走向山的。我從青磚瓦舍的小巷走出,看見老者們曬著太陽,在喝午后茶。
當(dāng)年宋代詩人辛棄疾一定在這喝過茶吧?這里茶葉真好,像曬干青草又苦又香味,放在唇邊,叫人想起家鄉(xiāng),九月割草的時光。
……走入那團(tuán)彌漫的百年疑霧。我想探究“郁孤”的根源。這也許是不可能的。郁孤的實質(zhì)是失望,抑制,而它的反面是亢奮、昂進(jìn)。進(jìn)一步和退一步。我不大讀歷史,南宋小朝庭偏安江南、坐視河山淪喪,這個時代產(chǎn)生了“壯懷激烈”這樣一種力挽危局的亢奮情緒,也產(chǎn)生了憤激北望“可憐無數(shù)山”的壓抑情調(diào)。郁孤,是不是山的內(nèi)在性格所決定的呢??
一年后的一天,我翻看詩集。忽然看見了加拿大詩人一句詩:“我站在茫茫國土的中央呼喊,直到我的死期!?
加拿大是和中國一樣疆域?qū)挻蟮膰。郁孤是在寬大中產(chǎn)生的一種淹沒感。我的心豁然開朗。?
我喜歡山,也試圖理解山,深埋藏的一切。從自然觀點看一些問題也許是有趣味的。你看,浩浩長江不停息地匯入河流,漢水、贛江,奔向海洋。夕陽中,肅穆的群峰默然相送,它們站立著,永遠(yuǎn)地站立著,歲月,年代,對它們一無所恙。奔騰澎湃的,不是它們,但它們也許僅僅綿綿地站立就意義重大。
當(dāng)萬山拱揖迎紅日的時候,
郁孤臺置身綿綿山的海洋中,
長長水的環(huán)繞中,
看它不見,尋它不著,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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