虐戀-從《影梅庵憶語》說到《呼嘯山莊》
秋雨清肅，啪答啪嗒，玻璃上滿是密集的大小雨點兒。白亮亮，冷冰冰，積多，蜿蜒滑下，留下一條淡淡的，潤潤的水影兒�；腥艄叛b少女，著素淡的紗帔，蹙眉垂首，游絲軟系，珠淚輕拋，思念著遠(yuǎn)方的戀人。
遙想明末，秦淮女子董白（董小宛）想她心心念念的人兒，大約也這神形？驚鴻初見，小姑娘才16歲，冒襄寫的《影梅庵憶語》注曰“纈眼流視，香姿五色，神韻天然”，定是絕代佳人。
年輕輕，才色雙絕，做得一手美食，聰明能干，按說不缺個婆家，從良當(dāng)人妻完全能。當(dāng)時的人有意思，好朋友密之聽說冒襄到南京應(yīng)試，不說如何應(yīng)對考試的事，先給介紹美女，“某某不錯，可以見見??
論才學(xué)，論長相，冒襄自然不差。當(dāng)時出名的幾個秦淮名妓，歌舞賣藝的居多，自然，合情有義也有留宿的，也有跟著情人回家當(dāng)小妾的，總體來講，約相當(dāng)于以前法國貴婦開的文學(xué)沙龍加歌舞團(tuán)戲班，不過收的門票高些。
風(fēng)流瀟灑有文才的冒才子，自然是穿行于花叢中受歡迎的一只小蜜蜂。兩人初見一般般，淡淡的。后董白游黃山，冒襄二次來訪不遇，順手捎上陳圓圓——明末梨園名妓，“色藝雙絕，名動江左，容辭閑雅，額秀頤豐。”有名士大家風(fēng)度，登場演出，明艷出眾，獨冠當(dāng)時。
文中對陳圓圓的描寫若幽蘭出谷，“人淡而韻，盈盈冉冉，衣椒繭時，背顧湘裙，真如孤鸞之在煙霧。是日演弋腔《紅梅》以燕俗之劇，咿呀啁哳之調(diào)，乃出之陳姬身回，如云出岫，如珠在盤，令人欲仙欲死�！泵跋逡灰妰A心，定下婚約，連婆婆都拜見過。想來愛極，到老仍念念不忘。 ( )
可惜不久陳圓圓被皇親國戚擄走進(jìn)上，當(dāng)時皇帝是崇禎，表面上省錢又不好色，穿著走路都怕掉出棉花的舊棉襖，自然不肯收美女，怕養(yǎng)在宮里多花錢。自律如此，結(jié)果呢，城破國亡，吊死在煤山的歪脖樹上。
陳圓圓出宮嫁給吳三桂，接下來落入李自成軍中，詩人吳偉業(yè)的長詩《圓圓曲》藝術(shù)地記下這事兒——全詩500多字，最出名的一句莫過于“沖冠一怒為紅顏”。得救后跟著吳三桂輾轉(zhuǎn)飄零云南，年長色衰，出家為尼。
三年后冒襄再會董白，因被勢家爭奪驚嚇，加上母死己病，危難里見冒襄來訪，小宛很感動：“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，沉沉若夢，驚魂不安。今一見君，便覺神怡氣工。”安全感頓生，想起母親說冒公子如何好的話，更動情，非要給他當(dāng)小妾。
論倒追男人，古往今來，恐無人能蓋過這位董白小姐，創(chuàng)下跟船走了27天的記錄，當(dāng)著眾人指江水發(fā)誓：“委此身如江水東下，斷不復(fù)返吳門?迸菽敲淳茫?按蟛拋佑膊淮鷯Γ?迫?撲模?狄?渭涌際裕??約毫成咸?稹壩啾瀋?芫?保?膊恢?綹繕讀耍?衷誆畔肫鵓芫??
小宛回到家，入冬還舍不得換下見心上人時穿的那件紗單衣。勸也不行，寧可凍出病，想等冒襄前來赴約娶她。不知這衣服是白天穿，晚上洗洗，還是一直不脫不洗，若一直不洗，想必餿了。
她不見客，自然沒收入，不知她家怎么花的錢，欠著許多外債，登門要賬的自然多。若是丑八怪，自然沒人心疼，可偏偏是個名動白門的小美人。閉門謝客，專情一人。消息傳四方，自然有好事的出來管。
那個以自殺殉國嫌水涼出名的錢謙益出面，先拿錢擺平債主，又送小宛與冒襄相會�；蛟S這是冒襄一生中最得意的事，別人見一面都得花多少錢，他卻不花錢白得佳人。
有兩個佳人芳心暗許，自然得在文里炫耀，“陳圓圓，知道吧？原本想嫁我的。董小宛，知道吧，那是哭著喊著追著我才收的，進(jìn)門心甘情愿當(dāng)小妾伺候我，做各種美食討好我。戰(zhàn)亂時家里人多，輪不到帶小妾，把她丟在朋友家，都不肯離開，我生病還柔情款款伺候著�！�
不知怎么，越讀《影梅庵憶語》，越能感覺到作者的自戀與沾沾自喜。兩位絕代美女如同映襯冒大才子這朵大紅花的兩片綠葉，愈是綠的濃，綠的翠，綠的淳醉，愈顯出紅花的美艷。
小宛多情聰敏知天命，甚至早早就有預(yù)感，買了個漂亮小丫頭，親自帶著，手把手教著各種技藝，留著沒自己后好伺候冒襄，避免大才子的生活因少了自己而質(zhì)量下降。冒襄自然不負(fù)她的苦心，不但笑納一個兩個，活到七老八十還照樣買年輕女孩子做妾伺候，想來手里還是有幾個糟錢的。閑時還遙想遠(yuǎn)在云南的陳圓圓，感嘆一兩句。
董白19歲進(jìn)冒家，28歲病亡，辛苦管家打理事務(wù)，做各種美食——董糖、虎皮肉、熏臘肉……連做個豆豉都要一粒粒剝皮，九蒸九曬；照料病人，仆人一樣伺候著冒的父母和正妻。閑時還要紅袖添香抄書理文，花間月下移影笑問。九年的陪伴與辛勞，似乎并未得到過冒辟疆的真心。甚至有時還被當(dāng)做是累贅，要么就是陳圓圓的替代品。
可人家姑娘不在乎這個，包括她一路狂追，當(dāng)眾表白，似乎都不考慮冒才子的感受，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大戲，主角只有她一個，悲傷著自己的悲傷，幸福著自己的幸福。冒襄不過是戲中的一個符號，代表著安穩(wěn)正常的生活，代表著不受屈辱，代表著美好的希望。她投入地做好各種家事，也只是出于對生活的愛好與熱情，那個享受她優(yōu)質(zhì)服務(wù)的男人，似乎心安理得，卻又不知人家姑娘為什么會待他這么好。
于是，在小宛歿后，冒襄揮彩筆，寫就這篇4000多字的悼念文章《影梅庵憶語》，追念她的種種好處，并借這個機(jī)會，回憶自己當(dāng)年被人喻為“錦半臂碧紗籠”才貌雙全風(fēng)流倜儻的美好時光。
冒襄號稱“復(fù)社四公子”之一，少年即有文名。本人沒看過他的其他文章，只看這篇，已足以代表他的文字水平。
九年辛勞，換得一篇哀怨動人文采絢麗的文字，芳名雅韻得以流傳千古，小宛是值了。對冒才子來說，寫完這篇文章，他也得到解脫，哭完寫完，自有新人美顏如玉接班伺候著，該咋咋，繼續(xù)保持原有的生活水準(zhǔn)和民族氣節(jié)去。
此文是男作者寫的，自然種馬，三妻四妾，珠圍翠繞，天下美女皆可意淫個遍。若換成女作者寫，自然是許多男人爭著搶著哭著喊著想娶，比如某些言情小說或?qū)m廷電視劇，把女主角描寫的如何如何花容月貌，多少男人為之迷惑。即便是美國的傳世名作《飄》也未能脫離俗套。
老舍為什么要在英國開始他的寫小說生涯？就是因為留學(xué)期間太孤獨，太寂寞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。因為英國人表面的禮貌與紳士底下，藏著一顆冰冷無感的心。
或許英國女作家好些，不太眷戀以美色誘人這種寫法，也可能與英國那些古板的男人有關(guān)。比方《簡愛》里那個貌不出眾，卻堅強(qiáng)獨立，想與愛人在上帝面前靈魂平等的家庭女教師�？催^此書，更覺得英國男人無趣，比方書里寫的那個英俊多才卻甘愿獻(xiàn)身傳教事業(yè)的圣.約翰。而艾米莉?qū)懙摹逗魢[山莊》這本書，在主旨和趣味上明顯高過她姐姐寫的《簡愛》�？此埔粯拥膶懩信閻�，其實不然。
兩個青梅竹馬的小叛逆凱瑟琳和希克厲，在畫眉山莊的一次意外里，被社會地位和漂亮的裝扮教養(yǎng)分割為兩個不同階層的人，古堡，風(fēng)雨，暴雪，黑夜里敲打著窗子，想回家的流浪靈魂�？蛷d壁爐里燒著木柴的熊熊火焰，披著一頭卷曲的黃發(fā)，正往鍋里灑麥片倒牛奶的被囚禁青春少女，還有櫥柜上那些高高摞著的亮晶晶的盤子，一群狗。
“每天都是4點鐘起床，9點鐘睡覺�！北粨靵淼�.野孩子�？藚枺诶隙魇捤篮鬁S落為家里的奴隸，他與小姐凱瑟琳是同類，兩人都是野心勃勃的類型，為達(dá)目的，不擇手段。凱瑟琳為了金錢和社會地位，為了能幫助�？藚柛纳扑纳鐣匚�，寧愿放棄愛情嫁給畫眉山莊的少爺埃德加，而�？藚杽t灰心喪氣，遠(yuǎn)走他鄉(xiāng)，幾年后神秘地成為一個上等人歸來，開始了他的復(fù)仇計劃。
詭異的夢魘，蹊蹺神秘非現(xiàn)實的情節(jié)，囈語、噩夢、迷戀、執(zhí)著與掙扎。呼嘯山莊有一種非現(xiàn)實的氛圍，而男女主人公更是為愛成仇，相愛相殺。�？藚柸⒘水嬅忌角f的小姐，逼死了凱瑟琳的哥哥，于十幾年后，如愿得到兩個山莊的財產(chǎn)。而凱瑟琳則留下一個不足月出生的女兒，穿著一件白睡衣，死于失去愛人后的體弱與精神空虛。有個細(xì)節(jié)，她扒開枕頭，掏出里面襯的那些鳥毛，一根根細(xì)細(xì)審視，然后飛了一地。
成了富翁的希克厲并沒感到快樂，他知道，凱瑟琳怎么能放過他呢？兩人是一樣一樣的，有著相通的靈魂，相似的內(nèi)心，都是在漫無邊際的曠野游蕩的孤魂野鬼。于是他用一種奇特的方式打通了凱瑟琳與自己的墳?zāi)�，成功地躺到里面，依偎著自己靈魂的伴侶，得到安息。
外國人是敢愛敢恨的，敢為愛去奮爭的，可依然因為種種原因，造成很多的愛情悲劇，多少真實故事，遠(yuǎn)比小說里寫的更為狗血。哦，設(shè)想若是把明朝的冒襄替換為�？藚枺烙嬎鞘裁炊疾粫龅�，來就來，走就走，跟一代書圣王羲之那個不戰(zhàn)不降不守坐著等死的奇葩兒子一樣，洗凈脖子，等著敵人來殺。
許多中國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好男人，看似精壯高大，其實骨子里還是個孩子，沒有擔(dān)當(dāng)，也沒有浪漫情懷。他們在外面左顧右盼，拋花灑果，其實內(nèi)心里怯懦的�；蛟S會被外界的新鮮事物迷惑，可大多還是理智的，天黑了，玩累了，知道回有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家——就像饑餓的狼知道哪兒有食物可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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