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輝的星期日
上午。星期日。阿輝去趟老街。
阿輝原本打算只買把白菜而已,可正逢趕場天,鄉(xiāng)下挑來的物品種類多,他不禁放慢車速,四處張望著,看看有沒有他一時想要的東西。
自從進了城,阿輝對大棚催生的蔬菜、打蠟拋光的米、飼料喂養(yǎng)的雞鴨魚肉,都有些發(fā)膩了。他的父親偶爾從鄉(xiāng)下捎來一些小菜地薯,那種散發(fā)著牛糞和泥土的芬芳,令他著實難忘,但那種滋味怎么可能一直保持著?為了填補這種缺憾,每當碰著鄉(xiāng)下來的蔬菜,他總會買一兩把,溫習溫習鄉(xiāng)野的氣息。
阿輝將車子�？吭诼愤叺睦芭�。他知道這似乎有點不符合規(guī)矩。但如果講規(guī)矩,他還真不知將車停放在哪里。是不是先把車帶回家后再來買菜?算了,不就一輛摩托車嘛!叫賣甘蔗的三輪橫在路上,裝著雞鴨的籠子排到斑馬線中央,載滿水泥的大卡叫了半天仍沒能讓輪子挪動半步,我的摩托車還在垃圾桶的后頭呢!肯定安全。阿輝這么想著,便放心地離開了。
大橋西頭的丁字路口,三條人行道上堆擠著琳瑯滿目的各樣物品,有米有薯,有蔬菜有水果,有滿籠的雞鴨,有新鮮的中草藥……阿輝只需要一把白菜。僅此而已。這是他最初決定了的'。但這并不意味著他什么都不能買了。他沒有發(fā)過誓。當阿輝買到白菜,看見地上擺著一袋子甚是可愛的芋頭。那可是他兒時最愛吃的雜食了。他蹲下來,毫不客氣地買了兩斤。
在往回走時,幾株葉片青綠修長的蘭花立在一旁,這又勾起了阿輝的情思。前段時間,阿輝一時心血來潮,在網(wǎng)上瘋狂地訂購了若干花缽。如今花缽仍嶄新地摞在電視機旁。他原本打算在有空回鄉(xiāng)下老家時,到坡上去尋得幾株他兒時喜愛的花草,然后帶上一捧牛糞和泥土回來,再把這些花缽填滿。可看著街邊擺著的蘭花,又想到閑著的花缽,加上不能確定何時才能抽出時間回趟老家,他于是有點兒等不及了,便決定買一兩株。
當買回蘭花,阿輝卻又犯愁起來。牛糞在哪里?的肥土在哪里?坐在一旁的妻子說,隨便到新開挖的公路旁撮一坨黃泥回來養(yǎng)著便是,又不是什么金銀財寶。
“嗬!哪有這樣的?只啃樹皮不吃米飯,人受得了不?”妻的話于他有些不中聽,便急火地辯駁道。
妻沒有作聲。
阿輝知道,如妻子這般膚淺是還不能理解他的心思的。
上次,阿輝不知從何處帶得幾株快要干死了的吊蘭回來,由于一時找不著好土,他只好到路邊挑揀一些黃里帶黑的泥土回來,暫時當作土料,讓吊蘭艱難地活了下來。最近,那些吊蘭好像懂得阿輝的心思似的,不但沒有死掉,反而還冒出幾片油嫩嫩的葉芽兒來,展示著強大的生命力,為那單調的居所平添了幾分生機,叫人看著就是舒服。為此,他一直都還心懷歉意。
阿輝想到某一農家樓下的糞堆�？煽粗肷窖系哪切┺r舍,并沒發(fā)現(xiàn)哪家養(yǎng)得有牛。即便養(yǎng)著,就算有牛糞,他人生地不熟的,怎么竄進人家的樓腳去?這樣突然的冒犯,在人家的眼里,他是不是有些神經質?他不善言談,又怎能為著一坨牛糞,挨家挨戶登門造訪?他打消了這個念頭。他又想到路邊那些稀稀落落的木棚子。萬一有拉去種菜還剩下一點兒的,不就可以免去開口討要而直接利索地去撮,夠得著一盆花不就行了?阿輝這么想著。
阿輝帶著一個蛇皮口袋,充滿希望地出了門。
他騎著摩托車,順著沿河路去了。車子緩慢向前行駛,他盡管張望道路兩旁。當來到一個小山沖,幾塊稻田的邊坎上,一個小小的棚子耷拉著。阿輝的眼睛一亮,便立馬停車,然后沿著山野小道跑去探個虛實。然而,小棚子里面空空蕩蕩,蔓草叢生。他扒開草叢,沒有發(fā)現(xiàn)糞堆的跡象。他有點兒失落地環(huán)顧四周,可又發(fā)現(xiàn),就在棚邊的田埂上,有一堆燒過的炭火灰。黑黑的炭灰殘渣和過火的泥巴豈不是上好的養(yǎng)料?這是阿輝兒時再熟悉不過的經驗。他的母親也曾經用過。他于是打起腳邊這堆炭灰的主意來。
他揀來一根燃燒未盡的柴頭,在炭灰里扒了兩下。這炭灰還挺厚實的。他決定在這里取一些他需要的養(yǎng)料。他拿來蛇皮袋子,在田埂上不停地扒著,將炭灰泥巴歸攏成一堆。他生怕過往的車輛見著他那愚鈍的樣子笑話他,又擔驚田埂的主人發(fā)現(xiàn)了對他呵斥。所以,他盡量把頭埋得低低的,像只正在偷偷覓食的老鼠一樣。他一捧一捧的,將炭灰和泥巴放進袋口。他幾乎扒完了所有摻著黑斑的土壤,可口袋還是癟癟的,肯定夠不著他所需的量。
不過,他已經找到了積土的辦法,便不在乎田埂上這些泥土了。他提著蛇皮袋子,捆在車屁股上,繼續(xù)向前尋去。一路上,他見著幾個木棚子,可這些棚子仍然沒有一粒可扒的糞。最后,他還是決定在江岸一塊火燒過的竹子地上取一些。
回來,已到午餐時間。阿輝的妻子已擺好飯菜。阿輝急火地扒了幾口,便又繼續(xù)著他的工作去了。
阿輝把炭灰土倒在陽臺的地板上,又將那盆綠蘿和那缽吊蘭輕輕拔出,把滋養(yǎng)它們的那些黃泥統(tǒng)統(tǒng)倒出,同這些炭灰土摻和著。他像攪拌水泥沙子一樣,認認真真地將土揉碎,捏細,拌勻。
當他又將一株株綠蘿、吊蘭和蘭花植入花缽,把花缽以及這些小生命身上的泥土擦拭干凈,擺放到各自相稱的位置后,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感覺輕松了許多。
阿輝坐到沙發(fā)上,瞇笑地望著茶幾上那缽剛栽好的蘭花。冥冥中,他仿佛看見蘭花在慢慢地舒展著它那蜷縮著的渾身疼痛的身軀。那一刻,阿輝不由得想起臺灣作家林清玄老師的一篇文章來。文章里說,當林的祖父被迫背井離鄉(xiāng),卻不忘帶上家鄉(xiāng)的一捧泥土,無論走到哪里,故鄉(xiāng)的那捧土就跟到哪里。當暫時安定下來,林祖父便用這捧土種蔬菜番薯之類,等到蔬菜長大番薯成熟,便要來吃。當吃著蔬菜番薯,便會自然而然的想起遙遠的故鄉(xiāng)來,就像回到了故鄉(xiāng)一樣……
起初,阿輝為這段文字犯困著�；艁y之中背井離鄉(xiāng),哪還顧得上要帶一捧泥巴?即便帶上,就那捧小小的泥土又能種出什么東西來?
阿輝仍然呆呆地望著,但突然間,他似乎明白了什么。他在想,在往后的日子里,家鄉(xiāng)恐怕離他越來越遠了。確切地說,是他離家鄉(xiāng)越來越遠了。然而,是什么讓他離開家鄉(xiāng)?他一直找不到答案。是故鄉(xiāng)不夠好,還是只有遠離了才能更深刻地了解家鄉(xiāng)?阿輝不知道他的故鄉(xiāng)留給他的是怎樣一種感情,是呵護?還是傷害?他只知道,故鄉(xiāng)曾經給過他沉重的暗示,暗示他長大以后一定要逃離,就像溪水逃離深山一樣,離得越遠越好。
如今,隨著歲月的堆積,有些時候,阿輝只要合上雙眼,就能清晰地看見故鄉(xiāng)的輪廓,思念之情似乎也愈加的強烈了。有時,他在想,故鄉(xiāng)會不會也懷著同樣的心情,盼他歸去?然而,故鄉(xiāng)從未開口說過什么。
“趁著家鄉(xiāng)還沒遠離,下次回家時記得帶捧泥土回來,讓她化作養(yǎng)料,滋養(yǎng)著這些如同我這般不知身在何方的小小生命,好讓我呆呆地望著……”
阿輝掩著面,不禁這么想到。
此時,初冬的太陽已經掠過陽臺,到山那邊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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